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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耀明認了。
剛結束的演唱會上，達明一派為六四唱了《天問》，為香港移民唱了《你還愛我嗎》，又《排名不分先後左右忠奸》點了政治人物一堆大名。Shanghai Boy、薄熙來、女皇頭、戴卓爾等政治符號穿插舞台屏幕。
眾生喧嘩，政治謊言如天花亂墜。卻因黃耀明一段讀白，戛然而止。
「我唔係同志，但我係同性戀者，我係基佬。」
出櫃宣言並非表演節目，是他前往第四場演唱會彩排時才心血來潮。「演唱會那幾晚都在講香港，叫香港人反省社會變成點。所有我們僅餘、在華人地方還敢表達、還敢去講的，我都想去講，到最尾，我覺得連我自己都需要勇敢點，我不敢說要做榜樣，我只想，如果做了，至少覺得自己係光明磊落的人，行出來都神氣點。」他坐直身子，說：「我就係嗰個死基佬，咁講我就唔需要再怕。」
二十歲嘗同性禁果，二十九歲向雙親告白，半生不沾女色，他年少篤信基督，還記得畢業後的某天，在天堂門口拐了個彎：「我教會在清真寺對面，同一條樓梯上去，一邊係教會，一邊係愛情酒店，叫大觀園，以前我未去過大觀園，卒之到我去過大觀園，就無再返教會。」
黃耀明在台上肆意縱情，這天看上去卻有點怕生。記者擔心採訪不好做，沒想到錄音筆按下，整個訪問就像讀白一般，黃耀明出櫃的前世今生，似是藏了幾世。
出櫃宣言，說得很白。「我決定用基佬這個詞，因為對大家來說，這是taboo（禁忌），人家會說『嗰個基佬呀！』但我不是這樣想，我是基佬，如果你覺得是taboo，想用來侮辱我，我話俾你聽，你侮辱唔到我，我唔驚。」
他腦子想過更爛的字。「但我覺得不應該在那個場合講，例如屎忽鬼。依家就算講出來，你都傷害唔到我。這些年，活在一個這樣的社會，我早就學懂怎樣面對。我唔係社會領袖，但我係公眾人物，我希望我為害怕的人，打一支強心針。怕只會更令人傷害你。我認識好多人，三、四十歲了，屋企還在等他結婚。」
八五年組成達明一派，劉以達戇直麻甩，黃耀明聽張叔平說，束一頭長髮，唇紅齒白，媚眼流轉，一把高亢帶磁性的聲線，早在八十年代已代自己及同志發聲，唱道：「愛上是他是她是他給我滿足快樂，是那份美麗的感覺。」「《忘記他是她》我都唱得出，我一九八九年唱這歌，報紙問我，我都從來沒說：『其實我有個女朋友在加拿大讀緊書。』我從來都無講過大話，要呃人就不會唱這種歌。「我從來無迴避這個問題，我最親的家人都知道，但點解我唔想（公開）講？因為我唔想別人永遠用這個定義你，黃耀明就係同性戀者，或者基佬黃耀明，而唔係歌手、創作人。然後我寫的每一首歌，別人都這樣作同性戀來閱讀。好似《天問》，哦，原來係講呢樣，《十個救火的少年》原來都只係講呢樣。「就算《禁色》都唔單只講同性戀，為世間所不容的事，都係禁色，我記得一九八九年的民主歌聲獻中華，我就唱了《禁色》，當時我想講自由。」不過回到自白當晚，他就引了兩句《禁色》的歌詞，着同志不要顧影自憐：「讓我就此消失這晚風雨內，可再生在某夢幻年代。」
此刻身份說清，心願未了。黃耀明的辦公室近蘭桂坊，路過常感懷。「成日見男女擁抱熱吻五分鐘，我就問，點解我哋唔可以咁，就連拖手都唔可以，到那刻，就覺得縮咗個頭落去。我們真的很卑微，一對戀人連拖手的權利都無。」多年前傳媒拍下一幀張國榮和唐生拖手的照片，黃耀明每次看見，總覺得釋放。羨慕張國榮？「替他高興，都可以話羨慕，羨慕他拖手出街。」你還未跨過這心理關口嗎？「我其實可以跨，但我伴侶未必可以。」
大觀園
家中五兄弟姊妹，黃耀明排行最小，在九龍工業學校讀中學，同學都是男生。某夜星星點點，他對年歲最接近的哥哥道出恐懼，說自己心裡有個男生。「佢迹晒頭，叫我唔好同爸爸媽媽講。」少年愛火，大水不能滅，只有剖白。「佢係我最好的同學，我打俾佢，兜咗成晚，可能兜咗好幾晚，卒之講咗。佢啞咗，佢唔係基，係基督徒，話：『不如一齊去見輔導員。』」輔導員也是基督徒，說那是青春期常見現象，過了就好。黃耀明自知那不是青春期的霎時衝動。「感覺仲喺度，只係抑壓埋那幾年，繼續單戀人。」黃耀明那時也是虔誠基督徒，在尖沙咀清真寺對面的樓上教會過了五年。那五年，父母常怨他讀經太多。可曾沾女色？「性方面，沒有。」但中五那年找過女生拍拖。「我覺得好唔自然，連行近點都覺得怪，拖手都唔敢，我就知道不是那回事。」二十歲的一晚，他終於做了「那回事」。「我去買唱片，剎那間有個人回望，人生第一次和一個人這樣對望，我們越行越慢，停低，之後傾偈。那是第一次（性行為）。我可以好坦白講，但我不是鼓吹這種事。
「可能浪漫化了，其實只係detect到某些東西，係等了好多年，你一生都等緊那一眼，好緊張。不過我唔想講details，會變成獵奇。」他說那不是戀愛。「開始有性，就以為係對象，但好快知道，那只係性，大家都搵唔到，係一種方便。人生第一個，雖然只係方便，無所謂，至少我得到某種安慰，在你需要一個擁抱的時候，你得到咗。」他似笑非笑道：「那時同性戀未合法化，我係sinner又係criminal。」那可有內疚？「梗係無內疚，我卒之尋找到快樂。有過第一次性經驗，先知道中國人說的初嘗人道，嘗試過性的滋味，先complete，原來無同一個人做過愛，同做過好唔同。「有過第一次同男性的交往，我就發現我的人生圓滿了，我才知道我的人生缺了什麼，所以我決定離開那間屋。」那間屋就是教會。「成日都有人問我，點解離開教會，我依家可以講，我係因為呢個原因（性傾向）離開教會，我覺得教會只宣揚神性，而唔係好珍惜人性。我唔明白，點解教會要壓抑我的人性。」你接受有性無愛？「我道德觀念容許這樣，我不覺得性一定要在戀愛關係裡，當然，這想法是慢慢發展出來。」
無悔疚
花了二十年接受自己，又等了快十年，連達明一派也拆夥了，才面對至親。「記得喺一九九一年，我當時有個（外籍）男朋友，我覺得和他穩定，希望屋企人也認識他。有一日媽媽來屋企搵我，我同佢講，以後可能唔止得我一個，上來之前先打個電話。」或許黃母那刻閃過一抹笑容，然後便聽見兒子說：「我鍾意男仔。」
黃母淚下，怨自己前生作孽，後來黃耀明也哭了。「我好記得我斬釘截鐵咁講：『媽媽，絕對不要認為自己做了什麼錯事，也不要認為我做了什麼錯事。你無錯，我無錯，大家都無錯，我天生是這樣的人，你不要內疚，也不要準備令我內疚，我是不會內疚的。』」黃耀明父親賣車仔麵，母親是家庭主婦，兩老在牛頭角佐敦谷徙置區把兒女湊大，盼得兒子出頭天，盼不見那杯新抱茶。「屋企人個個都錫我，特別是我出來唱歌後，他們都很proud of我做的事。後來我爹哋知道了，上我屋企苦埋口面。」同兩老關係有無轉壞？「我覺得同爹哋係有疏離，不過好似一直都係疏離。」家庭聚會中，此話題是禁忌，偶然雙親漏出一句：「你仲同佢一齊？」黃耀明也沒好氣回說：「你唔好講呢啲嘢。」
他帶伴侶見雙親，日子久了，兩老也軟化。「佢唔識中文，爸爸媽媽又唔識英文，都可以講到嘢，我想某程度上他們已接受。」只有到親戚婚宴，他才動氣。「姨媽姑姐仲問：『幾時到你啊？』我話：『唔會啦。』我心諗，你睇吓新聞都知道我唔會，週刊都拍到啦，你攞景咩？」父親在九六年過身，母親在九九年也去了。母親在生最後一年，黃耀明把她接回家，請來工人照料。那年母子談了很多，從不沾兒子的感情事。「我最後都不知道他們有沒有overcome。」黃耀明說。
彩虹橋
黃耀明素來針砭時弊，反傾銷、反小圈子選舉，就算北上發展，也唱過兩次悼念六四的《天問》，獨是同志議題，一直未能明言。昔日在衣櫃裡縱有不滿，只能啞忍，今見天日，他為同志維權。「好多人話我生活得好好哋，點解企出來，係咪搏宣傳。我真係搏宣傳，因為個社會對同性戀的人太壞。我們社會好多反歧視條例，沒有cover到性傾向的歧視，另外，外國就算無得結婚，都有civil union（民事結合，為同性伴侶提供異性伴侶的權利）。在香港，一對同志生活三十年，有一個人死了，而無立遺囑，他的財產都不可以給另一個，而要給死者的家人。」保障之外，還求一個權利。「我唔相信婚姻制度，但我會為相信結婚制度的人發聲，社會每個人都有選擇婚姻的權利，包括同志。」或許還籌組彩虹聯盟。「以前我未必專登走出來講，比如明光社那些，bullshit得好緊要，以後有適合的機構，或者我們可以合作，去發出正確的聲音。」
怕不怕別人的期望把你越推越前？「怕，我始終係一個音樂家，唔係社會運動家，希望用音樂改變社會。但有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，你表了態，踩咗隻腳落去，唯有見步行步。或者有日其他人會寫番自己的《禁色》，寫番自己的《天問》，唔係次次都係我。「好多人話達明一派係八十年代的前衞樂隊，說了幾十年，仍然都話達明前衞，那我們的社會真係好落後。應該有另一個，比達明勁好多，應該係咁。」快到五十歲的黃耀明，更想談談情唱唱歌，近年懶理痛風，喝起酒來。「我頭嗰四十幾年無飲酒（酒量淺），我覺得我要enjoy life，以前綁得太緊，要放鬆自己。」
他為事先未張揚的告白抱歉。「我最後所說的，成為傳媒焦點，好似騎劫了演唱會，而且阿達係基督徒。我希望藉這個機會向團隊、劉以達，同我的伴侶講聲對唔住，我應該講一聲先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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告白一刻六支陽具為冕。「我都唔知點解個設計師整啲咁嘅嘢我歎，佢一定係想挑戰我，因為第一場得一支，第二場變咗六支。我都想知道，究竟傳媒會點樣處理男性陽具，我們的社會係咪唔講得？」
八五年劉以達在《搖擺雙周刊》登廣告找歌手，黃耀明應徵，兩人都愛電子音樂，一拍即合。自此阿達專注音樂編排，黃耀明聯絡填詞人，決定歌詞路向。那你為同志發聲，阿達可有不悅？「如果歌詞個人化，例如涉及同性話題，舊陣時他多數尊重，因為我係唱那個人。那當然，他現在信教，可能有不同看法。」
與母親合照。雖然父母早在九一年得悉兒子的性取向，兒子為兩老在親戚面前的面子，一直沒公開。「他們不在，我會比較坦然。以前免得他們面對親戚朋友難堪，其實我一直驚這件事。」
九一年有個固定男友，他還記得相識一幕。「當日在TVB表演完《天問》，戴着表演的那頂帽子，在Disco識到佢。」兩人一起多久？「同佢好耐好耐。不說了。」
中學第一次表白，是他那所男校中，和他最要好的同學。
告白後常有狗仔隊追蹤，可有後悔？「無後悔，我知道社會不是一朝一夕就改變，總要有人先做點事，我預了更糟的事，俾人寫得更衰。」
參與七一遊行。訪問中，他着香港文化人爭氣。「以前流行音樂、電影，都向各地輸出，依家沒有了，只有人來香港買樓，但唔會買香港文化。」
林憶蓮名曲《至少還有你》有這樣一句歌詞：「你掌心的痣，我總記得在那裡。」坊間流傳，說此語是填詞人林夕隔空傳給黃耀明的。這天記者問黃耀明掌中是否有痣，他說：「我唔講俾你聽。」根據攝記所拍，黃耀明右掌確有印記，傳言是否屬實，讀者自己詮釋好了。
刊於1156期《壹週刊》 2012年5月12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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